第八章(第五回)(1 / 2)
「林娘子,你可真爱乾净。」大杂院里白天只有朱臻晴和黄大嫂在家,一来二去也相熟了许多。这天午后俩人各抬了一盆衣裳去河边浆洗,「日日都见你在洗衣扫洒,连共用的地方你都帮大伙儿清扫收拾。」
「间着也无事,活动活动筋骨罢了。」好在她常观察下人做事,学个皮毛还算有模有样,但要论起真正的标准来,那可差远了。
「看你这双手,从前家中定有奴僕使唤吧?」黄大嫂是过来人,一眼就能看出这对小夫妻出身不凡,尤其是晚来几天的小娘子,每晚都要丈夫劈柴烧水供她沐浴。
「家道中落,不提也罢。」都说坏习惯是会传染的,朱臻晴现在的撒谎技术也是更上层楼了。她认真搓洗着每件衣裳的袖领处,动作慢慢悠悠。
「常言道苏杭富甲天下,你们呀饿死的骆驼也会比马大。」啪啪啪啪,黄大嫂用力挥舞着手中的锤衣棒打得水花四溅。
「黄大哥家是大同人,为何你们会跑到乐安来做佃户呢?」
大杂院里有务农的黄家夫妇,有一对卖唱谋生的刘姓父女,还有两家「每日绝早入局,抵暮方散」的服役匠工,真是民籍、匠籍、贱籍都凑齐了。
「过不下去了,不跑就得死在那儿。」
「是出什么事了吗?」如今天下太平休兵养息,无缘无故怎么会死呢?
「我夫家祖上本有亩薄田立身,后被当地乡绅强占了去才沦为佃农,」黄大嫂手脚利落的拧着洗好的麻布外衫,不悲不喜的讲述着自家故事,「日子虽苦倒也不至于活不下去,可去年赋税加重,我们种出的粮食连交租都不够,还要另外花钱买粮凑数,家里哪儿还有钱啊,借又没处借,人人都穷,想豁出命去当强盗都抢不到银子。」
「朝廷征税这么重么?」她记得北方税收规定一直比南方少,如何到了百姓头上仍是这般不堪重负?
「光是朝廷的我们还可以应付,逼死人的是代王。」
代王朱桂,太祖皇帝的第十三子,也是当今皇上最纵容的十三弟,行事残暴荒淫无度,朝中多次上奏弹劾都被顾念骨肉亲情的永乐帝压了下来,数次劝诫屡教不改,是朱家头一号麻烦人物。
「对不起。」他们家真是害了好多无辜的人。
「什么?」她道什么歉?
「勾起黄大嫂的伤心事。」顏济桓悄悄跟她说过,黄家老的小的都在出逃路上病死了,记得千万别再问人家怎么没有子女。
「唉,人活着总要往前看,」天底下又不是只有他们一家苦,「想点高兴的,咱们待会儿再走远点去找找还有哪儿能摘到桑葚如何?」
买不起水果更买不起糖,穷人的快乐就在山林寻果之中。
「好啊,那我快点洗。」不搓那么仔细了,她挽高袖子操起棒槌一通猛打。
「这就对了嘛,照你刚才的洗法别的都甭做了。」
在乐安的日子无疑是辛劳的,但朱臻晴却过得有滋有味。原来做个事必躬亲的小媳妇没有她想象的那么难,毕竟她上无公婆需要侍奉下无幼儿等着抚养,顏济桓又从不提半点要求。真正履行了他自己曾经讲过的话:好不好吃都要说美味。既然享受了别人劳动成果的好处,就没有资格再挑三拣四,这是基本礼貌。
在这里得到的每一句夸讚和感谢都是源于她真诚的付出,不用再去猜测对方的友好和善意是不是仅仅因为她的身份。这种认同感是踏实的、质朴的,让她感觉到自己有用,有优点,是值得结交的人。
那日柳树下,顏济桓要她从天上到凡间来看看,她现在终于看到了,虽不完美却比天上温暖。黄大嫂说「树挪死、人挪活」,所以他们从炼狱逃了出来。而她自己不也是从深渊逃到了水面?人,就该活在有人味的地方。不论丈夫爱不爱她,都是她这一生的救命稻草,她会终生感激。
「相公,」端着一盆温水从厨房回来,朱臻晴对正在往地上铺乾草的顏济桓柔声道:「想跟你商量件事。」
「什么?」
「我想做些白麵馒头和白米饭糰给大家吃,」她把水盆轻轻放在桌上,「可是想不到要用什么藉口。」
「这个嘛,」顏济桓站起来拍掉手中的碎草屑,很自然的坐到桌边闭着眼睛仰起头,「就说你卖了我几幅字画赚的钱,饭食中可以再添点肉末。」这种东西没有行情价,目不识丁的贫苦百姓也不懂,糊弄起来不容易被发现。
「好。」朱臻晴高兴的应了一声,拿起擦乾净的剃刀十分小心谨慎的为丈夫刮鬍渣,「到时候我就说是趁黄大嫂出门送饭时卖出去的。」
「嗯,聪明。」
「你别乱动,」她惊呼着急忙把刀移开,「割伤了怎么办?」
「这能割多深啊,看把你吓成这样。」顏济桓睁开双眼伸臂握住她拿刀的那隻手,轻轻贴在自己喉结上,「除非你割的是这里,那我还会怕一下。」
「不要说这种话!」俯视着这张嬉皮笑脸,朱臻晴气得眼泪一下子就充满了眼眶,这人怎么老是这样没轻没重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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