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9章(1 / 2)
黄袍,美髯,刀剑夺江山,一人合六陆。举世无双的气度。曾将她抱在膝头玩耍的长辈。这天下万千臣民的信仰。她记忆里最配得上“泽被天下”的君王。
“是太祖么?”她问,“是么是他么?”眼泪随着两声重复就落下来。这回落得无声,司里众人都没发现。宋昏抚住她颤抖的肩头,像抚摸什么易碎的物事。太阳照满他的手,一丝疤痕也无。可这身凌乱毛领之下呢?
全是烧伤。
一块一块,丑陋交叠的粉肉。多少个夜晚他对镜敷药,也要死死忍住眼泪,因为含了盐分的水,落在身上特别疼。剔骨还父,割肉还母。他是真正脱胎换骨又活了一遭。 再痛也要割舍。他这辈子没有父亲了。开国之君李崇不是他的父亲。从利运塔的檀香灌满他的七窍,他就早早完成了弑父杀君。
“母后,我们认罪吧,把那国塔夷平,朝天下子民谢罪。我去请人重修律法,娈童之风不可再起,否则大梁何谈爱民,母亲!”无人的寝殿之中,他唤钟太后。太后皱着眉头望他,像看见什么难得一见的怪物。“你父亲已经殁了,为何又重提此事,你想怎样?你已经是储君了!你要代大梁认罪?你想要天下大乱么?”
“那国塔早就没有娈童了。过去的事情让它过去便是。”钟太后头顶步摇晃得十六岁的李继昀心颤。国塔里没了,难道天下里就没有么?他听见钟太后满口敷衍地应着,索性自己立了志,要找人彻查此事。满朝文武里,他找了些自认为可信的臣子。浩浩汤汤啊。他怀了为生民立命的志。几日以后的灯节,东宫就燃起了一场滔天大火。
李继昀至此从世人的记忆里抹去了。
“为什么这么倔强?好幼婢,养娈童,多少旧朝遗留的风气了。脏唐臭汉,哪家做帝王的是干净人?所谓权色,殊不可分。孩子,你在执着什么!”
日日夜夜的梦魇里,那些人在他耳边念咒般劝。宋昏忽感到一滴泪打在他手背。他抬头,看见裴训月朝他无声地哭。唇张又合。她竟然于泪眼朦胧中就那样覆上了他的手。宋昏只觉目眩天旋。他遇到伙伴了。有人和他一样,知道深渊,也要往深渊里去。
可他最不想做的事就是拉她下水。
盘盘,盘盘。
“你为什么三年里变了容貌?”他听见裴训月问。
他遥遥望了远处。
心底轰然一声。裴训月目瞪口呆,像被人打通任督二脉,她猛然想起那座青烟重重的焚尸炉,和他一身炉火纯青的验尸手艺。一切至此了然。“有些重病的人,我和他们商量好了,帮他们收殓,就用了他们的遗体。”他在她耳边说。换皮,那该是何等痛楚。骄阳似火下,她忍住哽咽去看他的脸。这个叫她第一次知道离别是锥心之痛的人。他死了多久,她就念了他多久。
“你到底在计划什么?”裴训月颤声,“蛰伏三年,费尽力气。你要报仇吗?李继昀,告诉我好不好?”
宋昏摇头。
“李梁王朝之罪,我死不足惜,可你不一样。”
他竟把手从她肩头拿下来了,反手一推,她就从阳光下被推进屋檐的阴影里。国塔豢养娈童,这惊天的大案,能怎么翻?哪怕身为太子,也有人能让他死。自上而下,显然毫无胜算。难道他要自下而上裴训月心里狠狠一震。她一动不敢动。
蒙人春贡就在四天之后了。那是万人空巷的盛宴。
他想做什么?
宋昏在那时往院中走去,留给她一个毛领落拓的背影。“那鱼肚子里的纸团,你知道是不是?”她跨出一步,低声急急问。
宋昏回头:“那是我写给你的。”
“我手被火燎过,拿不稳笔。字写得丑了点。”他又道,这回彻底与她对视了,“如果你不收手,继续查,那样的纸条,我还有很多。”
怪不得她在密林草屋里找到的春联,背后的字也丑得要命。裴训月忽然毛骨悚然。这不是她记忆里的李继昀了。也许早就不是。他知道这些黑暗远比她早得多。她才是笨蛋。是什么都后知后觉的那个人。宋昏眼看就要往院中走去,她一把拉住他的衣襟。他便重又被她拖回这间厢房。半拢不拢的门前,裴训月唰地脱了外袍。
男装好脱。她解了腰带,一层层褪,眼看就要脱到只剩小衣了。春寒料峭。宋昏猛地按住她的手,又匆匆关了门:“你想做什么!”
他的嘴巴旋即就闭上了,但眼睛又睁得那样大。一室寂静里,顺着被窗纱筛过的日光,他看见了被薄光笼罩的人身。雪白的背上,数道浅浅的疤。那是鞭伤留下的痕。
“你父亲怎么下的如此狠手?”他痛心疾首。
“是我故意的。每次家里人来涂药,我经常偷偷洗掉,我要让它留疤。”
“我要我记住你。李继昀,你如果有朝一日死了,哪怕全天下人都忘记你,”裴训月指指自己的胸口,“从我这里,也是抹不去的。”
日头在那时换了角度。她的脸就在阴影之下了。宋昏只觉天地摇摇晃晃。他像被人抛进水里,心痛得喘不过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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